“桃李园”第19期
王文昌
稻草在变为稻草之前,不叫稻草,在乡下老家,叫谷秆子。
金秋的稻田,谷秆子或六七根,或八九根,紧密的聚合成一笼一笼的,把金黄的米线,撑向寥廓的天空,然后又喜悦地散开,流苏般倒垂下来,在微风里,摇曳着醉人的成熟稻香!
金黄,一片连着一片,秋日璀璨夺目的阳光,在稻浪上欢快地跳跃。整个田坝,宛如舒卷荡漾的油画,在兴奋地期盼着开镰仪式的到来。
我们七八岁的舌尖,在遍地金黄的光影里,似乎已品尝到了白米饭的香甜,幸福得满口生津。
女人们一字排开,“切切切,切切切……”,开镰声节奏齐整,悦耳动听,俯身,仰脖,扭腰,抬手,动作就像亘古未变的舞蹈,使一笼笼横竖成行的谷秆子,快速的向前大面积倒伏,一如女人们荤素夹杂的欢声笑语,在田垄间,妙曼如歌地徐徐飘落,继而躺平。
汉子们光着黑黝黝的膀子,拖着厚实沉重的打谷斗。紧紧跟上,谷把快速扬起,重重地迅猛捶下,“梆,梆梆——”,浑厚而盛大的声响,在田野周遭的群山间,嗡声嗡气的久久回荡,热闹着激情豪迈的季节!
稻谷从谷秆末稍的米线脱粒之后,谷秆成为稻草,他们在打谷斗的两边,布帘一般绵延摆开。母亲麻利的搓着草挽子,一弯腰,搂起一抱稻草,枕在左腿上,用左手圈按住,右手环绕着一抹,在稻草上方三分之一处,草挽子迅快地打成结,一个稻草人,随着母亲右手的挥动,腾跃而起,右旋着从母亲的面前一晃而过,稳稳的站立在距母亲一米之外的身后。不用拉线,不用尺量,母亲一路忙碌过去,草人们纵成列,横成排,相互间距,整齐划一,宛如精神抖擞的列兵方阵。这个环节叫“拢草”,“拢草”的目的,是为了尽快让稻草风干。我们一帮小屁孩,嗅着新鲜稻草浓郁的清香,在方阵中嬉戏,捉迷藏,往往弄得迷失了方向。父亲一介书生,也跟在母亲身后帮衬,他笨拙的动作,实在是贻笑大方,通常母亲捆结好五个,他还没弄好一个,往往被来帮忙打谷的邻居们取笑:嘿,你干脆到田埂上站着,数数看当家的今天能拢多少个草人!
拢草得讲究,是技术活,大了,阳光晒不透,难风干;小了,草人下身谷秆撒不开,站立不稳,容易歪倒,倒致谷秆成束密集,风干也慢。在乡亲们的眼里,父亲还真应了那句古话:百无一用是书生!
收割后的田野,瞬间变得空旷。一丘连着一丘的稻草人,远远望去,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一般!
回想起儿时的稻草人,我内心里都会充满敬仰。人们习惯用抓住了救命稻草来作各种比喻,而且还有典故,但我对这些典故不以为然。我认为,抓住了救命稻草的典故应当是这样的:远古时期,连年大旱,我们祖先居住的地方,如天降烈火,地成焦土,水源枯竭,寸草不生,遍地哀鸿,惨不忍睹。人们不得不举族迁徙,千里跋涉,寻找生命之源,探求果腹之食。不知走了多少时日,终于在荒漠的尽头,发现了几根飘忽在风中的稻草,这给几乎绝望的远征者们看到了希望:不远处肯定有水,有稻禾!终于,人们凭着稻草赋予的力量,找到了水草丰美的绿洲!
遇到秋老虎狠毒,三五天就能把稻草的水分吸光。田野里的列兵,身体变得轻飘飘,最容易被风吹倒。农人们要趁着干爽轻便,及时将稻草人请回家,放到牛圈楼上,码成一座座小山,以备牛马过冬草料之需,也是蓄积农家肥之必备。若是等来绵绵秋雨,稻草搬运不及时,那就麻烦大了。
那时候,没有运输车辆,全靠肩挑马驮,能养得起马的人家也很少。选一根矿泉水瓶般大小的干杉木条,把两头削尖,成为“扦担”,到田间,逐个把草人收拢来,捆成两大个,用“扦担”插穿稳当,举重运动员一般双手发力,“嗨”上肩膀,一路秋风一路歌,颤悠悠挑回家。大人们每趟可以挑三四十个草人,而我,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学挑,当时可以挑四个草人。父亲规定,每天放学,都要顺路到田间挑一担稻草回家,挑了草,可以直接吃白米饭,不挑草,每餐要先吃一个木薯窝窝头,再吃白米饭,木薯窝窝头乌紫的外表油光滑亮,宛如一坨乌金宝贝,但无糖,僵硬,味异,很是难以下咽。田地承包到户,虽然比搞集体生产队强了无数倍,但那时还没有“杂优”良种,种的都是老品种,亩产也就五六百斤谷子,我家人口大家庭,每年都还或多或少的缺粮,为了节粮,窝窝头几乎天天都做有,饿得慌时,啃几口,安慰一下躁动的胃,叫“打寒杂”,其实就是今天的零食。要知道,挑一担稻草回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秋后阳光毒辣,很咬人,我看着三个影子在烈日下蠕动,途中要停下休歇十余次,那毒日不把我的满脸舔红,是绝不罢休的,汗水也趁机把我的周身湿个通透。但在吃窝窝头与挑稻草之间选择,我愿以出力流汗的艰辛,换来香喷喷的白米饭,并且乐此不疲。
长大以后,才知道父亲是为了历练我们。
在我孩童的记忆中,每年的稻草,都没能在无期而烦愁的秋雨到来之前,全部挑运回家过,我家的是这样,邻居们的也是这样。
码草垛,成为防范秋雨浸泡的最好办法。黄昏时分,夕阳把父亲的身影拉得老长,我踢踹着父亲的身影弹向田野。经过白天的暴晒,草人们一身焦渴的模样,在晚风中挥舞着叶片,抖动着毛发,发出飒飒啦啦的声音,此起彼伏。
我用刚从电影《少林寺》里学的半空踢腿动作,左挡右击手法,把左右两个草人搞趴下,然后傲慢地抓起它们头顶的草稍,像拖战利品,一手一个得意洋洋拽到父亲身边,扔给他自个码去,然后又猴急着一蹦三跳,奔向下一对目标。
当整个稻草人方阵都成为我的俘虏,父亲已经升到了高高的草垛上,月亮也早已跃出山头,腾到半空。在草垛旁向上看,圆月亮光如玹,更像一盘玉做的斗笠,戴在父亲的头上,光芒四射着!夜里的微风,已显凉意,桔干的田畴,渐见萧瑟,远方的山峦,明暗交叠,夜鸟归巢,百虫收声,宇庭之下,一切寂寥下来,似乎都在酝酿一个梦的开端!
圆圆的草垛,罩上胶布,东一个,西一个,南一个,北一个 ,毫无秩序,散落在秋后的田间,数不到头,列兵方阵,几天之内变成了战地营盘,在如银的月光之下,更像是北方草原上,那些祥和酣睡的蒙古包。
草灰粽子,在村里是道美食。过去是,现在还是,不同的是,过去想吃需逢年过节,现在想啥时吃就啥时吃。
把干燥稻草的长叶外衣全部剥脱掉,只剩下看得见节子的谷秆,结挂稻粒的草梢细须也要留着,一斤两斤即可,放到铁锅里,点火焚烧,让它一点不剩地全部燃透,化为灰烬,冷却,兑上清水,再把淘好的糯米放到灰水中浸泡,从头晚泡到第二天清晨,把草灰水泌掉,再用清水透淘一次,即可包草灰粽子了,那浸泡过的糯米,一粒一粒的,依然是草灰一样的乌紫。
包草灰粽子也讲技术,包的太厚,捆得太紧,往往煮不熟;包的过薄,捆得太松,煮起来米粒会挤胀开去,混成一锅稀粥。母亲说,凡事,讲个度。包草灰棕子,捆扎的绳子,仍然要用剥退掉稻叶外衣的谷杆,那清香味,是用麻绳,棉线,或尼龙线捆扎所望尘莫及的;往往还要佐以花生,绿豆,板栗,饭豆等;多种食香味融在一起,堪称美食中的佼佼者。若是能在灰棕中间放一条长肉,肥的,那更是锦上添花啦,绝对的一家煮棕,满寨飘香,遥相闻嗅,垂涎欲滴!熟粽出锅,三角形叫角角粑,圆长形叫枕头粑,连米带肉咬一口,草香米香肉香四溢开来,油而不腻,神仙美食,也不过如此!
日常生活中,人们一直没有关注的细节:稻草,即使化为灰烬的时候,也不忘为人类奉献出最后一缕芳香!
在牛圈楼上的稻草窝里困觉,其乐无穷。
我们用一捆一捆的稻草个子,像垒砌瓦窑一样,在牛圈楼上垒出一个拱箩形“房子”,“房子”仅留一个一人可以爬着进出的门洞,在房子底部把稻草散开,铺到足有三尺多厚,然后,小屁孩们一个紧接着一个,像鱼一样梭游入门洞,最后一个游入的,负责用一捆稻草把门洞堵住。可以在窝里厚实温软的稻草上鲤鱼打挺,仰卧起坐;也可以捋开稻草,潜入稻草丛中,仅把脑袋露在外面,安然困觉;还可以紧挨着挤成一团,把手电筒反复地掀亮又息灭,让草房窝里形成一个魔幻的世界,开始摆古(讲故事)。
有一个小女孩智斗假外婆的故事,至今仍记忆犹新,说的是人熊婆专找小孩子吃。一天,它变身为小女孩的外婆,来到小女孩家行骗,刚说几句话,假外婆就要带着小女孩往森林里去,小女孩甚是诧异:今天外婆是咋啦?言行举止都不像往常,要带自己到哪里去?莫非……小女孩恐惧得毛骨悚然,强压内心的紧张,问:外婆,你额头上那颗黑痣怎么不见了?人熊婆猛醒,用手摸了一下额头,说,丫头认真看,在着呢!小女孩一切都明白了,便说,外婆你的头发有点乱,让外孙女给你梳一梳,说着灵活的爬上了一棵大树,在树杈上坐稳,人熊婆也跟着爬了上去。小女孩一边梳,一边结辫子,并悄悄地捆缚在树杈上。然后,一纵身跳到地上,人熊婆也跟着跳下,但它的头皮被揭挂在树杈上,钻心的疼痛,逼着它一落地就不停的打滚,小女孩趁机逃走了。
许多时候,大伙讲着讲着,就梦邀周公去了。大人们傍晚收工,回家找不着孩子,一定会在这稻草窝中找见。
稻草窝冬暖夏凉,即使是寒冬腊月,大雪纷飞,七八个小孩子潜在稻草丛里,依然是暖烘烘的,故事,也总是甜甜美美的。
平时,父母亲不会同意我们在牛圈楼上的稻草窝中夜宿。但到了寨子上有办酒席,则可特许,那时候,村寨之间无公路,无通讯,交通不便,一年下来亲戚朋友要见个面,很难,趁着办酒席,可以拉拉家常,叙叙旧,交流交流农事,不像现在,办酒席纯粹是为了个人获利。四面八方的亲戚,许多都来得遥远,步行五六个小时是常事,吃了酒席,需住一晚,第二天才返回,全寨家家户户腾出床位,还打地铺,像开了小旅馆。小屁孩们,便乐得回到稻草窝房子,潜入逐梦的天堂!
晚秋的尾巴扫过田野,满眼都是一派暗淡。那些尚未搬运完毕的稻草垛,全都毫无生气,原来遮风挡雨的胶布罩子,不知被野风刮往何处,或是被人顺走,也无从得知,失去庇护的草垛持久日晒雨淋,清香味全失,或危危歪斜,或全倾伏地,就像一场混战之后,败军丢盔弃甲的残局。稻草大都被秋雨浸渍霉腐,全然失去了作为草料、床垫等诸多用途,唯一的,就是沤田。
冬闲田翻耕,来年谷丰登。绵绵秋雨过后,整个冬天基本都是干旱少雨,家乡常年都这个气候,稻田翻犁,须在初冬田泥干硬结板之前完成,否则,再锋利的犁尖,也无法破开坚如磐石的干硬田泥。
舅舅是翻犁冬闲田的老把式。我家的这份活,每年都落到他身上。老黄牛温顺能干,沐浴在秋冬之交的暖阳里,眯缝着双眼,磨着牙反刍,又像是在沉思,尾巴左一下右一下,毫无目的地摔打着自己,舅舅拿起磨厉经年而变得油光发亮的“枷档”,它总会自觉低着头迎上来,让舅舅在它脖子上套牢,接着把铁犁提到牛后,顺直牵索,轻轻扬一下手,算是暗示,老黄牛便步伐均匀地前行了,不用吆喝,无需训斥,俯首奋蹄,蹄蹄上劲。鞭子,在舅舅的一只手上装模作样;犁把,在另一只手上偏转自如,犁铧入泥深浅适中,整个过程,默契如一的图景,在新翻泥土气息中,两头回还,重复上映。特制的犁铧,田泥全往一边翻倒,每犁过一铧,都像翻开一面褐紫的布匹。我得小跑着,把稻草垛上已经开始腐烂的稻草,一捆一捆抱过来,冲在牛的前面,一小把一小把填入犁沟,让随着跟上来的一边倒的田泥,严严实实地把他们埋住,这叫沤田。来年的春天,稻草,草根,各种枯枝烂叶,全部腐入泥土化作肥,再次催生又一个丰收的季节。
每搬完一堆草垛,便会看到一小堆一小堆的青蛙,聚在一起,全是半睡半醒的模样,只会伸腿,展臂,已经不能跳动,我把它们捧起,和稻草一块,放到犁沟里,来年睡醒,前臂扒拉扒拉,后腿用力蹬蹬,抖抖脑袋,就可以拱出泥土,叫响整个田洞的春天。
今年中秋,得闲到田间转悠,恰逢收谷季节。收割机所过,左边出谷,黄金般跳跃着聚落在拖斗里;右边出草,全被自动切成草屑铺撒在机轮边。
“现在不养劳动牛了”,堂哥说,“稻草不用像那些年需搬回家,收完谷,立即种蔬菜跟上,一年四季不停,冬闲也早没喽!”
抬眼望去,一些小块田丘,以及接近山坡的弯镰一般的梯田,好像已撂荒不耕种,长满了高过人头的荒草,还杂有一些酒杯大小的灌木。
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,满脑子都是凌乱的稻草,如云絮般在漫无天际地纷飞:当年的稻草人方阵,还需要吗,还能有吗?稻草垛,还需要码起来吗,或者,仍然放到泥土下去沤田?
附创作谈:
写这篇小文,源于救命稻草这个词。这个词在某个深夜触发了我的灵感,把我牵回童年的田野,让我一夜无眠。
世界上最宝贵的药物是什么?小时候,父亲曾经把这个问题抛出来让几哥弟猜,我们瞪大灵动无邪的双眼,把孩童有限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,最后,我们都得出同一个答案:长生不老药。但父亲晃着脑袋说:不对,粮食才是最宝贵的药物,因为我们天天都要吃!父亲还引用一句民间顺口溜:人是铁饭是钢,一餐不吃饿得慌;三天不吃骨散架,七天无食见阎王。
细细思量,还真是最朴素的真理。
没有虚构,没有刻意编排,就那么让一根稻草牵着,回忆一些小时候与稻草有关的事,就那么几幅素素的白描,简笔画一般。没有体验过当年那种境况,没有经历过那种乡村生活的人们,可能还会满脑子疑惑。
当我看到不好侍弄而撂荒的小块田,梯田,才又想到了牛和草垛。
作者简介:
王文昌,巴马民族师范学校88级四班学生,广西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,天峨县人。在各级各类刊物、报纸发表小说、散文百余篇,诗歌若干;文章入选多种文集。